28.

姜云恣作为从冷宫泥泞里爬出来的人,一步步机关算尽登临帝位,素来笃信“做人应当谨慎”。

想要什么,当不声不响布好棋局。

步步筹谋,不留把柄——才是权谋家的必备素养。

因而当年派姜云念去南疆时,他早给弟弟立下了死规矩:凡收到京城密信,必第一时间阅后即焚,片纸不留。

“你日日在南疆世子身边,若叫他瞧见书信,那便是前功尽弃、万事皆休。”

好在小十七再如何蠢蠢的,也知晓其中厉害。

在南疆那边确没留下此类把柄。反倒是姜云恣因着身处宫禁重地,守卫森严,御书房更是无人能擅自靠近,便未曾太过在意。

当年觉得有趣的信件,有些就随手收在了御案旁的暗格中,偶尔翻阅。

譬如李惕如何步步沦陷,为情所困,又是如何身心俱毁、痛不欲生的……

他当年十分爱看。

不过这些书信,早在他紫宸殿初见李惕的那个午后,便被悉数投进了炭炉。

火舌舔过纸页,将一切前尘烧得干干净净,一丝灰烬不留。

至于其余知情者?

笑话。这等不光彩的阴私之事,岂能让外人知晓?若非如此,他又何必非要亲弟弟出马?

京城擅逢迎媚惑人的男女何其多,挑个最得力的细作岂不更加便宜稳妥。

无非是因为外人不可信,他才从少数“可信”又“能用”的人里,不得不挑的姜云念这枚棋子。

甚至就连他当年一并派去南疆“暗中保护”的几名心腹细作,也只知“十七皇子与世子过从甚密”,又哪能猜到十七背后也是天子手笔?

此事若非要寻个漏洞……

也只能是除非姜云念自己不怕丢尽颜面,将堂堂皇子以色诱人、形同男娼的破事捅出去。

但他又能捅给谁?

无非也只有他身边的几个贴身忠仆能略知一二。

但忠仆么……

眼下自然都陪着他们主子在琼州吹海风、喂鱼虾。

29.

哦。

差点忘了。

此事还有一人知晓大概。

那便是他与姜云念的生母,当今太后。

这位曾因卑微无宠而在冷宫磋磨了半辈子的女人,与吃斋念佛一心只求养子平安的德太妃不同。

自姜云恣登基后,她便一洗前耻,如今日日端起了太后的架子,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姿态。

此刻,她正立在承乾殿内,凤眸含怒。

“哀家听闻,皇帝竟连小年夜的宫宴都打算缺席?你简直是越发荒唐!宗亲百官皆在,你身为一国之君,什么事能比祖宗规矩更重要?怎可如此任性妄为!”

“听闻……竟还是为了照顾那南疆世子?皇帝,你心中究竟可还有远近亲疏、敌我之分!?”

“当年,若非此人带坏了念儿,念儿何至于行差踏错……你倒好,狠心将亲弟弟流放琼州,却竟对害了他的仇人千般好、万般疼!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骨肉亲情?”

宫中与民间不同,腊月十五便要操办小年夜,作为年关大典的预演。

但可惜,那一日正逢月圆。

蛊虫躁动,届时李惕必痛不欲生。

姜云恣早已打定主意,那前后三日寸步不离守在李惕身边,替他揉抚疏导,免他受那蚀骨之苦。

“母后此言差矣。”

姜云恣打断她,语气平静:“南疆之事,分明是十七欺人太甚,害人至深。母后不怜无辜受难之人,反倒无端怪罪,是何道理?”

“究竟……是谁欺人太甚?”

太后上前一步,眼底透出怨怼,“皇帝,别以为哀家不知!当年是谁逼念儿去的南疆?又是谁一封封书信,手把手教他如何步步为营、如何骗取信任、如何……下那阴毒蛊物的?”

她声音陡然拔高,近乎尖锐:

“都是你!!!念儿都告诉我了,就是你!可笑你当年那般处心积虑毁了南疆世子,如今倒又被他迷了心窍!才将一切罪责推在十七头上——”

“你从小便是这般阴险狡诈,自私凉薄,连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能算计!我……我怎会生出你这种冷血无情、六亲不认的孽障!”

嚯。

殿内片刻死寂。

确实有那么一刻,姜云恣甚至想嗤笑出声,干脆坦坦荡荡地认了——

是啊,就是朕做的。从布局到收网,每一步都是朕的手笔。

既知如此,母后还不老实闭嘴,是想落得和小十七一样下场么?

真的,他有时候真的装都不想装了。

什么时候这至今仍活在幻梦里的女人才能好好看清楚,她如今所享有的一切锦衣玉食、无上尊荣,究竟是谁给的?

竟还敢时不时跳出来摆太后的架子,试探他的底线,指摘他的作为。

一如那些在朝堂之上倚老卖老、至今仍无法看清形势、还在试图将他当作软弱可欺的傀儡来糊弄的顽固老臣。着实可笑至极。

真的。

要知道,暗地里缺德事做多了,有时也如锦衣夜行,憋闷得很。

姜云恣如今也怀疑,自己是不是这些年装得太好、忍得太久,才让这些人产生了这般混乱的错觉。

唉。

其实他并不介意在史书上留下恶名。

忤逆太后、抄家灭族……他手起刀落,都能干得干脆利落。

有时也当真手痒,想让这群自以为是、不识时务的东西都睁大眼睛看看,这龙椅之上坐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狠角色。

怎奈……

先帝荒淫,挥霍无度。国库空虚,百废待兴。

所以好好的,何必呢?

何必现在就撕破脸搞得人人自危,朝局动荡?他只想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和和稀泥,推行仁政,与民休息,让这江山先喘口气。

再等等吧。

待到根基再稳固些……

于是,太后一番疾言厉色的诘问,换来的只有他一声叹息。

“母后糊涂,就这般听信姜云念一面之词么?”

他抬眼,眸中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疲惫与痛心:

“明明是云念当年自己贪玩闯祸,难道朕还有通天的本事,逼着他去招惹靖王世子?那倒不如说,他在京城惹下的件件风流债,也都是朕逼迫的了?”

“更莫说下蛊之事,朕之前甚至都不曾听闻南疆有此阴狠蛊毒。”

他说着,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太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:

“母后,小十七可曾亲口说过,是朕教他、逼他对李惕下蛊?”

太后被他这猝然一问噎住,张了张嘴,竟一时语塞。

“不曾说过,是吧?”姜云恣苦笑摇头,“没有的事,又怎会说过?一切不过是您私自揣测,无论如何,都要想方设法将过错推到朕头上罢了!”

“也是……从小到大,分明是朕在冷宫里陪您挨饿受冻,您却反倒怨我形容憔悴、不得先帝欢心,拖累了您。云念在德妃宫中锦衣玉食,万千宠爱,您却因为未能亲自抚养,反而一直觉得亏欠他、对不住他。”

“结果呢?云念被宠溺养大,反倒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、毫无担当。做出那等卑鄙行径……您与德妃却一味袒护,至今从来不舍得怪他,反倒来怪世子勾引了他,编排朕教唆了他?

“也不想想,若朕当真逼他为娼,这等惊天丑闻一旦传扬出去,天家颜面何存?”

“母亲,十七造孽,朕不是没有替他担!”

“朕已尽力弥补南疆李氏,又保他在琼州衣食无缺,你们还要朕如何?”

“究竟要朕做到哪一步,你们才肯满意?才肯不再逼朕?”

30.

那日,纵然御书房大门紧闭,但皇帝与太后之间激烈的争执,仍隐隐传出门外。

引得远处值守的宫卫暗自侧目,只可惜距离太远,听不真切具体言辞。

只得见太后最终颓然离去,那向来挺直的脊背竟显得有些佝偻,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。

她踉跄出殿门时也不曾察觉,廊柱后的阴影里,李惕正静静地立在那里。

他并非有意偷听。

只是身子渐有好转,越发能下地走动,姜云恣很是欣慰,特意给了西暖阁宫人口谕:

世子想去何处散心便去何处,整个皇宫随他走动,务必让世子舒心,莫要拘束了他。

而李惕近日……也是着实造次。

这已是第六回,他光天化日下,径直来到御书房。

自是不该来的。

他心知肚明。

哪里真就是那般思念难耐、难舍难分,每日夜里同塌而眠,白日还疯了一样时时刻刻要见?

不是的。

他只是……忍不住想要试探。

实在是这些时日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拂,让他心底滋生的贪婪与妄念越来越多。

忍不住就想知道,姜云恣待他这般迁就照顾,究竟除了弟债兄还,对他有没有哪怕半分……

若只是将他当作一时新鲜豢养的玩物,那姜云恣必然会在意旁人眼光与朝堂非议。

而他这般病骨支离、身份尴尬,留在宫中本就名不正言不顺,若还不知分寸地频频抛头露面,甚至直入御书房,叫往来重臣瞧见……

背地里必少不了闲言碎语。

如此几回下来,皇帝颜面受损,耐心耗尽,他也自然该“失宠”了。

被打发到某个僻静角落,不管不顾任由他病死,乃至……

李惕也是默默在等那一日。

却不曾想。

此刻,他轻轻推开御书房的门。

姜云恣独自立在窗前,玄金龙袍在宫灯下泛着着沉黯的华泽。

听见声响缓缓转身,脸上并无适才争执过的愠怒痕迹,只是眉眼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。

“你来了,适才都听见了?”

姜云恣垂眸自嘲,声音像浸了冬夜的寒露:“你若愿意信太后所言,便信了去罢。朕也……无话可说。”

“姜云念同你无冤无仇,却偏要害你至此。若真是朕授意,倒也说得通。”

“……”

李惕沉默下去。

窗外有红梅簌簌落下,隔着窗纸,能听见雪粒敲打屋檐的轻响。

殿内极静,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沉重而缓慢的跳动。

在这片漫长的寂静里,又是姜云恣先叹了口气。

他走向李惕,疲惫的眉眼间努力牵起一抹温煦的笑意:“先过来暖榻坐吧,仔细着凉。”

“怎么?是闷了想走走,还是哪里又疼了?”

李惕依旧沉默。

却在姜云恣转身去取手炉的刹那,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宽大的衣袖。

窗外雪落无声。

窗内,南疆世子用尽了此刻能凝聚的全部气力,结结实实地,将眼前这袭玄金龙袍的主人,拥入了自己单薄的怀中。

姜云恣陡然僵住。

而李惕只是用双臂环过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衣袍,掌心稳稳贴在他的后心处,一下又一下,缓慢而坚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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