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宴散后,大臣们各自归家。卫拂去祖父面前报了平安,被老爷子连敲带打教训了小半个时辰,好容易回到自己的院子里,没急着洗漱休息,却叫书童青桐泡了壶茶,很有闲心地在灯下翻看起一卷龙沙风物志来。

青桐正要移一盏灯过来:“公子这个时辰喝茶,晚上还睡不睡了?”

“我一个人待着醒醒酒,你去睡你的,不用在跟前伺候了。”卫拂让他把灯拿走,“留一盏就够了。”

青桐年纪虽小,处事却很老成,殷殷劝道:“公子晚上看书,仔细昏暗伤眼,还是亮堂些好。”

“顺便打发时间罢了,又不是真的要挑灯夜读。”卫拂倦懒地支着头,漫不经心地微笑,“守株待兔还是昏暗些好,否则太亮了,容易吓跑了大鱼。”

昏黄如细沙的灯光下,他笑得像个舔爪子的狐狸精。青桐被他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比喻搞得一头雾水,纳闷地问:“公子到底喝了多少,又是兔子又是鱼的,难道是晚上没吃饱?”

“……”卫拂笑容瞬间一收,“晾了三天的干馒头都没有你说话噎人,出去出去。”

青桐懒得跟醉鬼一般见识,抱着托盘鼓着脸,气哼哼掩上门出去了。

没过多久,窗户忽然发出细微的“吱呀”声,背后飒然风动,吹得烛火微微摇曳。

卫拂等得已经有点困了,掩口打了个呵欠:“殿下,你好像采花贼。”

玉宫照夜走路完全没有声音,像个影子一样静悄悄地绕到卫拂对面,疑惑道:“采谁?”

卫拂:“……”

他用干咳糊弄过了这个问题,明知故问道:“殿下怎么来了?”

“今晚的事,多谢你。”

即便他心中仍不能完全放下顾虑,但此刻玉宫照夜非常认真地向他道谢:“如果不是你尽力争取,贵国皇帝陛下不会这么轻拿轻放,这场风波也不可能平稳渡过,我替龙沙百姓谢过卫公子大义。”

眼看他起身要端端正正地行个大礼,卫拂赶紧上去一把按住,顺便往他手里塞了只茶杯:“既然是偷偷溜进来的,就不要在别人家里搞这种大动作了……不用谢,再说今天要不是殿下救我一命,我这会儿兴许正跟韩大人躺在一起呢,估计也帮不上你的忙。”

“回去后我会像国主如实禀报,龙沙不会忘了卫公子的恩情。”玉宫照夜坚持说完了谢辞,稍加思索又问他:“那位韩邵韩给事中伤情如何?他毕竟是受了牵连,无辜卷入这场风波,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?”

卫拂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,当着他的面一口闷了:“喝吧,没毒。”

他喝出了豪气干云的架势,玉宫照夜一怔,继而反应过来,难得有些无措地试图解释:“我不是怀疑你,只是习惯如此……不烫吗?”

卫拂和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数息,终于没忍住“扑哧”一声破功,又连连嘶气:“烫。”

玉宫照夜哑然失笑,无奈地体贴地偏过头去,给他留出整理表情的时间。

“这是今年香连城的新茶,名叫‘香山其雨’,拢共就得了那么几两,若不是殿下来,我断然是舍不得拿出来待客的。”卫拂提壶给自己的空杯续上茶,“光坐着聊天也太干巴了,又不是审犯人,殿下放自在些吧。”

玉宫照夜预感自己一辈子也说不过他,默默端起茶杯抿了口茶。卫拂就像看见警惕心很重的野生猛兽来他家门口喝水,满意地转回了正题:“韩邵确实是受了点伤,但没有那么严重。我猜他大概是吓坏了,不想再接这个差事,所以故意装作伤得起不来床,这样就有正当理由躲过去了。”

袅袅茶烟里,玉宫照夜抬眸瞥了他一眼。

卫拂发现他是真不爱说话,能用眼神或动作表达的意思就懒得动嘴:“我怎么知道的?当然是从陛下那里蹭来的小道消息。”

他捏着茶杯晃了晃,笑容倜傥流丽,仿佛杯子里盛的不是清茶,而是一泓美酒:“韩邵这个人有点小聪明,在大事上反而容易犯糊涂。他也不想想,这一炸轰动全城,陛下怎么可能不过问他的伤情?他身边有鹭卫暗中保护,光买通大夫有什么用,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。”

玉宫照夜静默片刻,抿了口茶,低声道:“人之常情。”

在此之前谁能想得到,只是担了个使臣的名头,还没出门就要遭遇杀身之祸,韩邵会临阵退缩也是情有可原,人家又不欠龙沙什么。

反而卫拂这种撞上南墙推平南墙的才是异类,他好得让玉宫照夜都有点心慌:“你呢,不害怕吗?”

“鹭卫带着太医向陛下回报的时候,我就在旁边站着听。”卫拂笑了一声,随口说,“陛下倒是问我要不要改主意,我能顺坡下驴说‘好可怕我不去了’吗?那陛下的脸面往哪儿搁?”

朝野上下提起卫拂都是“天子近臣”“简在帝心”,要是遇上事还得让牧衡费心给他收拾场面,那这个“天子近臣”他也当不久——愿意报效君恩的人多得是,区区一个镇国公府二公子算几斤几两?

这其实是避重就轻的答法,“怕不怕”和“不得不”是两码事。但玉宫照夜心里居然有点微弱的侥幸,如果卫拂真的回答“不怕”,说他甘愿冒杀身之险以成全两国盟约,玉宫照夜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。

有所求的人至少有讨价还价的余地,无所求的人才是真正立于不败之地。

“说个殿下不知道的事,”卫拂神叨叨地压低声音,特意往玉宫照夜的方向凑近,“我和韩邵同为五品,你猜为什么他是正使,而我是副使?”

“为什么?”

卫拂“啧”了一声:“聊天呢,得有来有回,殿下倒是猜一猜嘛。”

玉宫照夜简直莫名其妙:“不是你说的‘殿下不知道的事’吗?”

“……”

卫拂媚眼抛给瞎子看,悻悻地在那磨牙。玉宫照夜暗自叹了口气,调动起全部演技,做出虚心求教的态度:“因为他岁数大?资历深?有经验?”

“当然不是啦。”卫拂立刻就被哄顺了毛,高高兴兴地答道,“因为他上头有人!”

“谁?”

“东台左相杜润。”

玉宫照夜一听这名字,高高挑起了眉梢:“这么巧?”

卫拂:“嗯?什么什么?”

玉宫照夜垂眸看着杯中茶晕开涟漪:“酒后泄露使臣人选的,正是这位杜相公。”

“啊???”

卫拂下午见他时没来得及细问,出了这么多事之后听见这个答案,简直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悚然之感:“这下可真是‘天道好轮回’了……韩邵能做正使,就是杜润硬抬上来的;兜兜转转,杜相公又给他抬下去了……”

玉宫照夜笑音低得接近气声,却是难得纯然的展颜,笑时眼底卧蚕微微鼓起,在氤氲烛光下显得蔚为温柔:“怎么说?”

“政事堂商议使臣人选时,西台右相明恪明公得陛下授意,推举了我。”卫拂说,“诸公都觉得出使龙沙没什么危险,无非是远了点,就当是外放三年,只要不出太大的岔子,回朝便可论功升迁,算是桩一本万利的差事。杜润想提拔他的妻族子弟韩邵,所以力排众议推举他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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